“秦姑娘既然心系家中老翁,为何不干脆让他回乡休养?毕竟在外行走,难免会遇事,与其日夜忧心,不如杜绝隐患。”
“我也不瞒三郎,这一来,我家老秦劳碌了大半辈子,早已惯了跑来跑去,是断然不会闲下来让我养的。这二来嘛……”秦九叶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接下来这段话要表述的深浅,但最终还是决定如实说道,“在下绥清老家已再无其他亲人,银钱能买许多东西,却也抵不了家人间吃顿咸菜馍馍、彼此唠唠家常。我不忍心将他送回在乡下、一人孤苦度日,宁可他在外走动、同人打打交道,闲下来时找我说说话、发发牢骚都是好的。”
邱陵愣住了。
女子诉说时的语气很平实,就如同在与他闲话家常一般。但他已经许久没有同人聊过家常,听到旁人用如此自然的口吻谈起,心下便有种怪异的陌生感。
而就是这本来最寻常不过的谈天,却犹如劈开阴云的一束霞光唤起了他的记忆。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和父母阿弟坐在一张桌前天南地北地闲话至深夜,夏日蚊虫侵扰、冬日雪夜寒凉,都不能成为他们靠近彼此、相互倾诉的阻碍,他们的影子相互交融,不论走到何处都会带着彼此的声音、气味、温度。
他曾经是那样熟悉这一切,而如今竟连与家人坐在同一张桌前都变得如此生疏。
然后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便有些明白了昨夜他那纨绔懒散的阿弟隔着那嘶鸣的铜壶望向自己的眼神。
或许他的阿弟从未变过,只是他忘记了家人之间本该如何相处。
“原是我年少离家,亲情淡薄,竟未能想到这一层。让秦姑娘见笑了。”
自己不过说了些大实话,竟惹得面前之人流露出如此神伤的样子,秦九叶难免有些无措,挠了挠头宽慰道。
“我说这些,当真没有旁的意思,三郎不必多虑。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譬如我家老秦,一把年纪仍在日日为我操心,说出口的话却总是那样难听。说来也是我没有更大本事,若能多攒些银钱,我同他或许都能少些烦恼。”
面前的人虽然处境窘迫,但从不回避这一切,在他面前从来坦坦荡荡。而他得以从她的烦恼中窥见自己的烦恼,进而得到了一个坦诚面对自己的机会。
邱陵沉吟片刻,也低声说道。
“若我能站到更高处,父亲便不必困在这石头城中,阿迟也可去见那外面的广阔天地,而不是如眼下这般困在府中。”
秦九叶望着那张神思凝重的脸,突然觉得尽管面前的人早早便换上了那身青衫,可直至眼下这一刻,才算是真正解下了那身黑甲、成为了一个愿意坦露血肉的人。
她不知道这样的邱陵有多少人得见,但她熟悉对方此刻的神情。那种挫败经常出现在郁郁不得志的司徒金宝脸上,实在不该出现在这年少成名、清誉在外的断玉君脸上。
“三郎是否将守护一个人看得太复杂了些?”秦九叶说罢,一把从桌上那小山一样的烧饼堆里抓起一只拿在手中,“其实守护一个人很简单,譬如这陆参将的烧饼,便是对你的守护。而对我来说,多赚得些铜板便是守护大家。三郎可会因为陆参将没能付出更多而责备于他?”
“当然不会。”
他答得飞快而笃定,秦九叶点点头,狠狠咬一口手中烧饼继续说道。
“那便是了。相互守护是亲近之人的本能,没有衡量比较的必要。你已经付出许多,那些在乎你的人不会因为你没能做到的事而怨你,你也不必为此烦忧。”
是吗?当真如此吗?
曾经,母亲便是守护他的那个人。后来母亲不在了,便只有他去守护旁人。
“守护”两个字深深刻在邱家人的骨血中,他的父亲守护过无数城池,母亲守护过无数百姓,而他若想将邱家命运从那无休止的诅咒中解救出来,便只有接过这重担继续前行。一路走来,他从未想过还能有谁能来守护他。
许是见他一直沉默,秦九叶不由得再次开口道。
“怎么?三郎是瞧不上陆参将还是瞧不上我?”她说这些话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始终闪着光亮,“一个人就算再穷困、再渺小,也会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我小的时候体弱多病,是杨姨和老秦守护了我。现在换我来守护他们。不论未来如何,我都会坚持下去的。”
秦九叶说罢,自己也有些释怀地笑了。
她面前的男子怔怔望着那笑,千言万语都停在了嘴边。
就在方才她笑着望向自己的一瞬间,他突然便有些明白那有着桀骜眼神与乖巧相貌的少年,为何会对她俯首帖耳又那般执着了。
她是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不公、被生活反复折磨过的人,而这样的她愿意给出信任、善意、乃至在他面前流露出哪怕一瞬间的自在神态,对他来说都无比珍贵。
这种珍贵是那些同他打交道过的位高权重、出身名门之人从未给予过他的。
他想,他当初选择穿上月甲、背井离乡、沙场拼杀,便是为了守护这种珍贵。
只是那时他并无法确切描摹这珍贵的形状,也并不肯定自己曾在某处见过它。他只能一遍遍说服自己,他想要守护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可方才的一刻,他突然便觉得那样东西开始有了具体的轮廓,就连颜色、声音、气味都变得那样具体而生动,如这翠蓝清澈的湖水一般在他眼前跳跃着,而他要做的,便是用尽下半生的全部力量去守护这一切。
终于,他缓缓开口道。
“龙枢虽是襄梁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郡,但郡守不算小差,朝中举辟这一级官吏往往要多方角力,再层层上书核查,最终由当今圣上亲自决断后定下,以我现在的身份地位,就算有心,也是无力插手的。”
因为开口前心中已有了些准备,听到对方这番话的秦九叶尽管失望,但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遗憾,正要说些话调解一二,下一刻,便听到对方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过我可以留下来。”他定定望向她,凌厉的眉眼间流露出一种温和而坚定的神情,“如果你希望如此。等一切都结束,我哪里都不去,只留在九皋城。我会接过父亲肩上的担子,继续守住这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