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居巢虽不似极北之地那般苦寒,却可算得上是襄梁一处谈之令人色变的鬼地方,只因那里本就遍布黑水怪林、毒瘴终年不散,而自那场大战过后,各种奇怪传闻相继在附近传开来,更是无人愿意踏足其中,就连昔日官道也早已荒芜,有关那慑比尸的故事也渐渐隐去。
撰写怪力乱神之事者,落笔为求抓住人心,大都会添油加醋一番,秦九叶知晓自己并不能尽信其中描绘的种种细节,但这本残卷最令她在意之处并非全在内容,而是那在三四名批注之人的署名。
那些署名中有一人的笔迹几乎只集中在这一篇短文上,字迹十分潦草,末了只在角落拥挤处写下一个鶿字用作同其他批注的区分。
而这个潦草的署名她并非第一次见。她上一次见这名字是在医书中。襄梁医者众,以峭风病骨、离经叛道而出名的便只有那一位,便是曾随军出征的方士兼医者——左鹚。
二三十年前的襄梁战乱不断,各州能人辈出,医者与方士更是兴盛一时,若只凭医术,断然不会落得个“鬼”字辈的称号,只因此人还有另一层身份,便是那黑月四君子之一。相传他虽以医者的身份留在黑月营中,实则能算天命、卜生死、占胜败,曾为襄梁平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因窥得天机而怪病缠身,不过而立之年便形容枯槁、残灯摇曳。之后又因一朝觉察到黑月气数将尽而叛离,如一抹孤魂野鬼,在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冬月同黑月军一起消失在襄梁大地上,此后不论朝堂还是江湖,再无人知晓他的行踪下落。
世间评判此人褒贬不一,有人言其乃箴石化形、獐狮下凡,有窥天机、通地脉之奇才,也有人说其心术不正,空有一身学识,实则不过是摇唇鼓舌、搅弄风云之徒,居巢之乱局、黑月之瓦解亦与之有关。
江湖上有关此人的最后记载停留在某位云游居士晚年著写游记时的一句闲笔,说是于潜云山之东,黎水之西南涉滨行船时,曾偶遇过一孤身御舟之人,有异族之貌,装扮也与同传闻中的左鹚有七八分的相像,然他尚不及确认,对方便已顺水远去。
潜云山之东,黎水之西南,这说得难道不就是九皋附近吗?可为何要来九皋呢?
比之那些寒暑酷烈、旱涝交替的南北边境,九皋确实算得上是个气序和畅、风调雨顺的宝地。只是对于一名方士和医者来说,这宝地远不如西南老林亦或西北雪山,即无奇花异草,也无太多隐秘奇诡之所可供探寻。
那名唤左鹚的神秘方士消失前为何偏偏与黑月旧事相勾连?退隐江湖后究竟在那悠长岁月中发现了什么秘密?又为何要孤身一人、拖着病体来到九皋,最终消失在烟波浩渺之中,自此再无音讯?而多年之后,大半个江湖中人嗅着那秘方的气味重聚九皋,这一切当真只是巧合吗?
秦九叶合上那本满是蛀痕斑斑的老旧书册,只觉得心中疑问不减反增。
经历了昨夜的种种,她对那赏剑大会第三日的开锋大典已抱了三分怯意。她并不确定只凭自己这点微末力量,就算深入那旋涡之中,又能否抓住一切的答案。
可她又不甘心,不甘心那真相在自己面前就这样溜走。若那追寻真相的左鹚最终确实留在了九皋、甚至是去了那琼壶岛,她选择放弃登岛,很可能便是错过了一次探查的绝佳机会。
去或不去的想法两相交战,令思虑之人疲惫不堪。
鼻下的薄荷汁液已经干涸,秦九叶本想再多翻看几册,奈何接连几日奔波劳碌、忧思伤神,实在有些熬不住,看着看着便陷入沉沉睡梦中。
幽深晦暗的梦境深处,她又陷入了那个小时候常常令她尿床的诡异梦境。
大火冲天,将她的视野烧成一片赤红色。
她便在这片赤红色艰难地向上攀爬着,火焰燎过她裸露的手脚,化作一片片水泡和暗斑,好似在皮肤上开出一片扭曲的花来。
终于,她走出了那片红色,又一脚踏入一片黑色中。
那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黑色水域,似乎是入夜后寂静无声的璃心湖,又似乎是遥远记忆中的某个地方。
有风迎面而来,风中隐约夹杂着呼啸声,鬼哭狼嚎一般。
风将黑水上的雾气吹散开来,她的眼睛突然变得十分清明,瞬间透过那弥散百里的雾气窥见了那座藏在潮湿大山中的鬼城。
四季不散的云雾中,野百合在山间无声绽放,散出阵阵异香。
而她就在黑水中挣扎前行,想要一步步靠近那座城池,却总觉得脚下的路越走越远……
晃动的草叶拂过脸颊,秦九叶昏昏沉沉地睁开眼。
早已升起的太阳烘烤着她的肩膀和后背,她坐起身来,转头望向远方。
漆黑的湖水再次变成翠蓝色,只是远处的天色瞧着没有前两日明朗,云从东北方向飘来,就要来到九皋上空。
昨夜宿在湖边的黄姑子们已各自收拾好行囊,挑着小担子往湖边码头的方向而去。在那里,这些江湖生意人将会分作两拨,一拨带着铜板金银撑船离去,只等来年出山再战。另一拨则要“秣兵历马”,准备今夜的最后一搏。
秦九叶知道,她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昨夜生起的火堆已经彻底熄灭,许秋迟给她的那身襦裙小衫也被烘烤干燥,她小心将那身昂贵的衣衫从枯枝搭起的架子上取下、用艾草熏了熏,又从背篓里取出一张先前晾晒药草用的桑皮纸,纠结一番后,将那衣衫小心用纸包起来。
这桑皮纸她用得很小心,因反复折叠铺开而布满褶皱。若非怕弄脏了那身衣裳,即便是这样一张纸,她平日里也是舍不得铺张浪费的。
罢了,看在昨夜对方请了她的一桌好酒好菜的份上,她便免了这笔苍蝇账。
想到此处,她又从随身行囊里临时抓了几副清热去火的药一并包了进去,一边想着对方打开这纸包时的反应,一边乐呵呵地将那身衣裙抖落开,准备重新叠了平整,冷不丁却有一样东西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