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当年她主动退让至关重要的一步,将薛若谷和王竑等一大批忠心李氏皇族的年轻大臣或罢免或贬谪,并且将李道明身边的先生换成以姜晦为的革新派大臣,李道明在她面前就再也没有露出过笑容。
她知道年幼的儿子心里有恨,然而又有谁能理解她心里的苦楚?
李宗本给她留下一个内忧外患四面漏风的烂摊子,一边是雄心勃勃来势汹汹的景国大军,一边是渐有能力自立于朝堂之外的6沉,她一介柔弱女子面对这种左右为难的局势又能如何?
反复权衡之后,她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毕竟6沉心里还存着几分李端留下的情义,而景廉人一旦吞并大齐,朝中文武或许还能苟且偷生,李氏皇族定然会被屠戮干净,因此她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6沉身上。
待6沉诛杀景帝收复故土,她并未直接放弃,相反那两年她一直努力寻找改变大局的方法,包括主动迁都、以天家的名义支持新政、劝说6沉接受秉政十年的提议等等,她何尝不想保住李道明的皇位,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违逆历史的大势。
最后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与其逼着6沉走上弑君之路,不如再退一步保全平安。
这么多年来,恐怕只有若岚知道她究竟流过多少泪。
想到这儿,宁太后凄然一笑道:“你还是放不下。”
“放下……”
李道明阴沉地说道:“儿臣只是觉得这几年如做梦一般,处处透着不真实的感觉。请恕儿臣直言,在是否有转机这件事上,儿臣与母后的看法不同。母后觉得他没有任何破绽,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抗他的勇气,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他也是人也有弱点,也会有疏忽的时候。当时还有很多忠于我们的大臣,薛相和秦大人一直在等母后的决断,倘若母后没有主动放弃,我们未尝没有一搏之力!”
宁太后艰难地平复情绪,问道:“然后呢?”
李道明怔住。
他不理解母亲为何会有这样的疑问。
宁太后略显失望地说道:“不说对付他是多难的一件事,就算我们倾尽全力做成这件事,你要如何收拾后面的烂摊子?他一旦意外身亡,谁能镇住军中那些悍将?别人暂且不提,你可知道七星军一直驻守在定州古县?他们本就是他一手打造的精锐雄师,还掌握着所有的火器,光这两万人就能捅破天,更不必说其他军队都有可能趁乱而起,届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你靠着一道圣旨就能挽救黎民苍生吗?”
李道明低声说道:“如果真出现这样的局面,那也是所有人该有的命运。”
宁太后寒声道:“胡言乱语,这分明是你因为一己之私做出的决策!”
李道明皱眉道:“若是为了黎民苍生,为何他不肯退一步?”
宁太后直白地问道:“他若退一步,你会放过他吗?”
李道明下意识地攥紧双拳,在母亲那双仿佛能看透他内心的眼眸注视下,反问道:“母后,你以为儿臣是单纯放不下那个位置吗?”
宁太后微微摇头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李道明肃然道:“儿臣身体里流着太祖高皇帝传下的血脉,理当不惜一切代价守护祖辈的基业!李氏皇族统治着这片土地,岂能拱手相让于人?”
宁太后稍稍沉默,继而凝望着他的双眼问道:“请你告诉我,将近两百年前,太祖高皇帝在起事之前是何身份?”
李道明一窒。
身为李氏子孙,他当然熟知历代先祖的故事,齐太祖李仲景在率十七骑起事之前,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偏将,莫说角逐天下的资格,他甚至没有进过前魏的皇宫。
“没人能否认太祖高皇帝是青史留名的英杰,但他肯定不会真心认为李氏王朝的基业能够万世不易。”
宁太后放缓语气,尽量平静地说道:“早在三十年前,大齐丢掉江北近半疆土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失去君临天下的资格。你的皇祖父竭尽所能,也只是为李氏皇族续了一口气,但即便英明神武如他,在世时都不能解决中枢和边军的矛盾,因为这本就是偏安一隅带来的症结。等到你父亲继任,这个矛盾被他进一步放大,后续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李道明面露痛苦之色。
宁太后叹道:“我对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江山代有才人出,太祖高皇帝惊才绝艳一手建立大齐,他的后代守不住这基业又有什么办法?放过别人便是放过自己,至少你能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
李道明这一次沉默许久,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浮现愤怒和耻辱交织的神色,咬牙道:“母后如此再三帮他说话,看来是真的有意于他。”
“李道明!”
宁太后凤眉微竖,不敢置信又震怒地看着他。
“可怜天下父母心,却不想白白浪费在这种狼心狗肺的人身上。”
一道漠然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里间的母子二人尽皆愣住,宁太后清瘦的面庞上浮现惊慌的情绪,下意识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