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照抬手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烧成了灰烬,略含嘲讽地道:“乌图赫勒那厮,两年前叫他和我们做生意时还是百般的不情愿,如今倒觉得香了。”
赵瑜道:“不止是他,北戎泰半部落首领,只要是尝过咱们大宁商品甜头的,就没有不上瘾的。”
能不上瘾吗?自己手里捏着成群的牛羊、无数的奴仆与金银,却没处去花,每日里只能看着牛马呲牙,这样的人生是多么的富裕而又空虚寂寞啊。而就在此时,宁朝的珍奇商品摆到了自己面前,那些蜀锦是那样的华丽、明珠是那样的璀璨,精盐、茶叶与葡萄酒又很好地抚慰了他们的唇舌与肠胃,他们为什么要拒绝这一切呢?
……什么?檀述耶不准?那就先瞒着他好了。
于是北戎内部开启了一场猖獗而盛大的走私活动,上层穿绸缎喝美酒,下层用精盐吃茶水,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而这一切,所有人都默契地瞒着一个人。
檀述耶,只有他还过着往常一般如苦行僧的日子。他放弃了舒适的软铺,终年只睡在柴草上,便是寒冬腊月也不曾例外,且每日吃饭前,都要取出一枚苦胆舔舐。他所做的种种举动,都是为了让自己不要有一刻忘记曾经所蒙受的耻辱。
但除他以外,包括他所有的部下们,都开始心安理得地享受起大宁的优质商品来。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吃惯了凉州的精盐,就不会愿意换回自己土制的粗盐;穿多了柔软的绫罗,再穿皮毛与麻布就觉得粗糙。当乌图赫勒批发各类商品的数量越来越大、种类越来越多时,文照就知道,北戎再也离不开大宁了。
文照嘴角微弯,“事到如今,攻守易形,终于也到了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刻。”
赵瑜兴奋地搓了搓手,“长明,你可要大举动兵了?”
文照摇了摇头,“上者伐谋,其次伐交,再其次才是伐兵。若能让北戎自乱,就无需动用我凉州大军。”
赵瑜说:“长明如此成竹在胸,想必是你已有对策。”
“这个主意,早在两年前我初到凉州时,就已经想好了。”文照眼中寒光乍现,掷地有声地道:“我要让北戎人主动背弃檀述耶,向我大宁俯首称臣。”
赵瑜微微蹙眉,“可依眼下情状,北戎人似乎更想维持现状,并没有要背弃檀述耶的意思?”
“他们之所以想维持现状,不过是因为檀述耶没有发现他们私下的行径,两方的利益尚未发生冲突。”文照轻描淡写地道:“可若檀述耶发现了整个北戎都在瞒着自己和凉州做交易呢?”
赵瑜一怔,随即眉开眼笑,“那他一定会暴怒地要求所有北戎部落断绝与凉州的所有往来。”
“到了那时,就是北戎人该做出抉择的时候。”顿了顿,文照沉声道:“也是我们大军主动出征的时候。”
“我明白了,我立即安排人手去做。”赵瑜拱手退下,匆匆离去。
而文照则起身,独自推门而出。
此刻午时将至,屋外天光大盛,文照身披耀熠日光,同一路遇到的同僚们打过招呼,悠悠走出州府的大门,府外的长街上熙攘一片,卖各色小吃的摊主们卖力叫喊着,有卖胡饼的、有卖泡馍的、有卖麻食的……摊主们一见了文照,更是热情招呼她过来吃饭,文照都一一笑着谢绝了,只停在一家卖葡萄的摊子面前。
那卖葡萄的摊主是个面生年轻妇人,见了文照,笑得羞涩又热情,“文刺史,可是想吃葡萄?妾身挑几串好的送您吧……”
文照摆了摆手,问:“怎么不把葡萄卖去凉州官立酒厂?可是那头不收?”
年轻妇人赶紧摇摇头,“酒厂年年都来收葡萄,收购的钱已够我们一家老小一年的吃用,只是今年葡萄丰收,厂子收走一部分,还剩下这许多,干脆拿来卖了。”
文照点点头,也不再多问,转身欲走,身后那年轻妇人却怯怯叫住了她。
文照转身温声问:“怎么了?”
那年轻妇人涨红了一张脸,片刻后才道:“文刺史,妾身一家是凉州本地人,此前因凉州屡遭战乱,家父不得已带着全家老小迁徙至三辅之地,他至死都惦记着再回故土……妾身原以为与阿父一样,从此再不能回乡,可如今我们却回来了,日子过得安稳和顺,孩子也能上学堂念书……这都是因着文刺史的缘故,妾身在此替家父说一句,多谢了。”说到最后,她面红欲滴,语带呜咽。
文照却只是淡淡笑道:“这没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
她摆了摆手,径直离去,穿过嘈杂的人群,来到州府旁边的天水实验小学,此刻正是中午放学的时候,一群小崽子们叫嚷着杀向免费食堂,他们身后追出来一个人,挥舞着教鞭凶神恶煞地喊着:“都慢点!赶着投胎吶!”
文照出声叫她的名字,“香君。”
岳香君扭头看向她,眼睛一亮,“长明,你可来了!”
岳香君掏出一本厚厚的线装本算术题集,哗啦啦翻到某一页,指着其中一道题目说:“就是这道题,我怎么算都算不出来。”
文照凝神看了会儿,在她递过来地草稿纸上迅速写下解法,“其实很简单,只要先这样……再这样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岳香君恍然大悟,又不好意思地朝文照笑笑,“你这样的大忙人,我还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打搅你,你不会嫌我烦吧?”
文照摇摇头,认真地道:“当初建造这所小学的时候,是我一力要求除四书五经外还要加上算术这门课,没人会教,只有你站出来说愿意学着教算术,我多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你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