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照立即“嗖”地撤回手,甩了甩,讪讪笑了一下。
周棠也冲她笑笑,两人走进文照的卧室,周棠反手将房门关上,仅留一扇窗户开着,屋外的阳光从窗户漏进来,照出一室静谧飘浮的细小尘埃。两人彼此对望,仿佛这一瞬,就连飞尘也凝滞。
“你……大概什么时候走?”周棠忽然问。
文照道:“等周梧审判的结果出来以后就走。”
周棠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那你岂不是很快就要走。”
古文经学派急于按死周梧,今文经学派急于为周梧洗白,皇帝急于狠敲周淮竹杠,三方的诉求奇异地统一,周梧的案子,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文照道:“好不容易将周梧,将今文经学派打压到这个地步,若我后继乏力,等得周梧再度缓过劲儿来,此前诸多布置,就全都白费了。”
“我明白的。”周棠抓住文照的手将其摊开,慢慢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一瞬不瞬地望着文照深深的眼瞳,“你尽管放心去经营凉州,洛京有我,我会替你打理好一切。”
文照笑着揉了揉他白净漂亮的脸,忽而一怔,正经地道:“说起来,倒还真有个人,需要你替我盯紧。”
“什么人?”
“陈近。”文照唇角微抿,“那日嘉德殿中,陈近突然出言为周梧辩驳,我觉得他此举颇为奇怪……据我所知,从前他们两个可是从无交集的”
“周梧此人一向自视甚高,他从来瞧不起陈近那般出身微末的外戚,这两个人会有什么联系呢?”周棠蹙眉喃喃道:“莫非,是陈近上赶着要讨好周梧?”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陈近在朝中原本空有大将军之名,此番凉州之战陛下却突然任命他总督战事后方事务,如今凉州大捷,他得以声势大振,随后他就站出来为周梧说话……”文照无意识在周棠脸上摩挲的指尖蓦然一顿,“或许这两件事之前有什么联系。”
周棠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你是怀疑周梧和陈近在推动凉州之战时就已然勾结?可是周梧能看中陈近什么呢,就为了他那个大将军的名头?”
文照道:“陈近有一处绝无仅有的优势,是我与周梧都无法比拟的。”
“什么?”
“皇长子。”
时年十月十八,轰动大宁的凉州通敌案终于尘埃落定。
太常府门客郭成久为太周梧常代笔,时日一长,暗生野心,其与前将军马燕合谋,私下勾结北戎鞑子大汗檀述耶,令其发动凉州之战。马燕为取军功,意图将时任骑都尉的原平侯文照所部出卖与檀述耶,以换取檀述耶退出北戎,幸而原平侯机敏聪慧、英勇善战,击溃北戎大军后收复凉州全境,挫败了马燕的阴谋。
马燕眼见事情败露,羞愧自裁。然其一人之死不足以抵消如此滔天罪孽,皇帝下令罚没其家产并夷三族。郭成本人处以凌迟之刑,除夷三族外族人一并流放交州。至于周梧……
太常周梧虽对此事毫不知情,但郭成是他门客,马燕亦曾被其举荐,周梧难逃失察之责。皇帝下令,贬其官位,废为庶人。
周梧跪在牢狱中,沉默地听完宦官宣读圣旨,末了大笑三声,叩首接旨。
仆婢们早已手捧水盆、胰皂、华服、熏香等物恭候在侧,只等周梧接旨,便一拥而上,为其梳头盘发、洗漱熏香。周梧在美婢的侍奉下换上蜀锦长衫,一抖广袖,淡淡道:“走。”
典狱官与狱卒们皆跪道相送,眼见周梧路过,便深深拜倒,齐声高呼:“恭送长公子。”
大牢外,天光正盛。
周梧抬眼遮了下眼睛,待瞳孔重新适应强烈的光线后才放下手,漫不经心地扫过面前恭候着的一众今文经学派的官员,对左右嗤笑道:“文照那泥腿子,以为自己十年寒窗,就能抵得过我家四世三公的基业么?”
一仆从陪笑道:“长公子为国操劳日久,趁此番休养一番也好。”
另一仆从道:“大司徒正在别苑等着长公子呢。”
一听到周淮,周梧本能地感到不适,但他也知道自己此番能顺利脱罪,叔父出力不少,只好道:“那便去见见他吧。”
车轮滚滚而过,丢下一众恭候许久的大小官员,径直向南阳周氏别苑驶去。
深深庭院中,碧叶泛起枯黄,细碎丹桂落了一地,周淮斜靠在石亭竹榻上,十数名美婢围绕其侧,或烹茶或打扇或抚琴,瞥见周梧远远而来,美婢们皆烟云般飘然而去,片刻之后,院中便只剩下叔侄二人。
周梧躬身行礼:“侄儿拜见叔父。”
周淮左手支头,似是在闭目小睡。他不出声,周梧便只能一直保持躬身的动作,直到过去快两刻钟,他额头已沁出薄薄汗水,腰间也隐隐作痛起来。此时,周淮才幽幽睁开双眼,似乎才醒来那般轻轻“咦”了一声,“昌之,你既来了,怎的不叫醒老夫?”
周梧几步上前将周淮搀扶起身,“侄儿也是才来不久。”
“唔,”周淮用力拍了拍周梧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哇。”
两人状似亲密无间地在庭院中踱步,周梧似是不经意地道:“此番侄儿得以安然无恙,全靠叔父苦心筹谋,只是那郭成……”
“郭成?他已受凌迟之刑而死。”周淮淡淡道:“日后,莫要再提一个死人。”
“侄儿不是想问这个。”周梧的手不经意间用力拽了拽自己的衣袖,瞥见周淮那老狐貍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古怪眼神,硬着头皮问:“我寄去凉州的密信确为我亲手所书,为何竟会变作郭成的笔迹?”